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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 房 子

发布时间:2019-10-10    作者:喻金刚    来源:保康融媒网

雨水喷淋不绝,像万里高空有只巨大的花洒在不停地浇水。蜀葵伸长脖子淋浴,像这些雨水是为它浇的。我不太喜欢蜀葵,它清高的样子让我讨厌。它不管我喜不喜欢,身子挺得老直,鲜艳的花朵湿淋淋地精神。

鄂西北的乡村,老人们把蜀葵叫作“麻杆花”。看它们笔直又瘦长的身材,我觉得形象。在乡下,说“麻杆子”,即意味着纤细与瘦长。女孩子喜欢,都想长成蜀葵。

我也不喜欢牡丹,觉得牡丹那得意的脸色是专门开给我看的。本来就长在乡下荒野,偏偏做出不屑与草木为伍的姿态,像邻家那个名叫什么“竹”的大姑娘,虚伪,做作。不如秋天开在学校下面小园里的桂花,娇小玲珑,星星点点地躲在密密的枝叶里,谦卑而温柔,沁人的体香,让人满足而安宁。

老房子就挨着桂花树,雨水打湿了它的一面墙,看上去很不高兴。它老了,经不起风雨!尺余厚的老墙上,脉络纵横地布满指宽的裂纹,皱纹般沧桑。一些被风吹得有些松散了的墙土,在雨水冲刷下慢慢剥落,脱离墙体,融进水里,顺墙流下一串串土黄的水线,像老墙浑浊的泪。

那时的乡村,没有高大的建筑,没有坚固的水泥房屋。走在乡村粗糙赤脚踩出的土路上,映入眼帘的都是土墙灰瓦的老屋与竹篱草棚。即使新建,也同样是黄土夯墙、灰瓦盖顶的土坯房。单调的色彩,看上去像陈旧的黑白照片,充满苍老气息。时光迁移,山村巨变,现在回头去看,那些曾经遍布乡村大地的灰瓦老墙,才是记忆里最真实最亲切的色彩。

老房子什么时候盖的,我不知道,跟它比,我太年轻。它是如何由地上的一堆堆黄土变成棱角分明、筋骨强硬的房子,又是如何托起故土的炊烟,温暖一个个家的那些事,我一概不知。只知道,它宅心仁厚,把零落在外的人,都揽进怀里,用厚厚的墙土,为他们遮风挡雨,营造温暖。厚厚的墙土,又始终与大地相

连,保持着土地的本色。那些过往的人事,历史的风云,浸泡过苦难的日子,搓揉着时光的喜怒哀乐,都掩进老房子和它依赖的土地里,从不诉说。

我喜欢老房子,它朴素、谦恭、沉稳而慈祥,有着超人的宽容与低调,给过我少时的安全与庇护,像母亲。

母亲那时年轻,婀娜的身姿既不像蜀葵,也不像牡丹,如果硬要一比,少时,我觉得母亲像百合。山里的百合很多,路边,田头,山崖,峭壁,都有它们的身影。它们是低调盛开在乡土的清纯,挺立的身躯,略高于草,远低于树,既流露着对苍穹的敬仰和尊重,又深怀对大地的感恩与依恋;既不像蜀葵总怀揣着离尘而去的奢望,一味浮躁地拔高,力图超群,也不像牡丹本就与草木同群,偏还要做出流落红尘的显贵与不凡。它谦逊地保持着乡土的本分与淡定,恬静地花开花落中,映照出朴素自然地生命本质。

雨水像和蜀葵秘密协商好的,也不管我喜不喜欢,可劲地下着。喜欢满山遍野疯玩的我,被这些讨厌的雨线捆住了奔跑的童心,紧靠着老墙,站在老房子前檐撑出的狭窄晴空里,呆呆看着眼前从屋顶瓦沟里落下的一条条雨瀑。它们连接成线,亮白如玉,织成珠帘,动感地挂在我面前,不厌其烦。而我,却无聊之极。

老房子的墙根下,地面灰头土脸,“偎窝虫”在那里偎出一个个漏斗似的小窝,像高度浓缩了的火山口,透着些神秘。此时,无聊的我,总会伸出小手,掏出藏在土里的“偎窝虫”,然后再放手,看它们重新“偎”出小窝,打发无聊。我至今不知道,“偎窝虫”到底是种什么虫,它生活在贫寒的尘土里,以什么为生,但它们遁土潜藏时留下的“漏斗”,异常的规整圆润,仿佛依着图纸,精确到了毫米。大自然有许多这样的鬼斧神工,处处显露着超自然与人类的力量,给人类带来奇迹,也形如原始教材,启迪心智。“偎窝虫”的“漏斗”在我眼里印下精细,我绘的数学图形,每一幅都是如此的“板正”。很多回,数学老师教学的板书图形,都是我替老师在黑板上绘好的,省却了老师的辛劳。

老房子阴暗,微弱的天光,照不亮厚墙隔离出的黑暗。雨把我憋在屋里,哪儿也不能去,只能躺在床上,数着屋顶看不清的灰瓦,神思恍惚。老房子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在阴雨中捶胸顿足,唉声叹气。我多想给它些安慰,让它多些快乐啊!它照护了我多年,我应该为它做点什么。可话到嘴边,又不知怎么开

口。我总觉得,屋檐瓦沟里流下的水,都是它的泪。一个泪雨滂沱的人,能拿什么话劝慰?或许,它真的老了,每一场风雨,对它都是一种摧残。

和人一样,房子老了,也要死去。可是,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,谁舍得别去呢?老房子衰落的悲伤和恋恋不舍的离愁,在每一寸剥落的墙壁,每一个颓败的窗口,每一根霉腐的檩条,每一扇晦涩的门楣上,清晰地展露着。它在叹息中沉默,在沉默中思考,在思考中仰望,在仰望中渴望一个明媚的晴天。

老房子自然不在了。即使在,除了更加破败与落莫,那种房子,也没多大意义。除非我成了巴尔扎克,或者沈从文,老房子或许会在我故去一百二百年后,被修成故居。可是,可能吗?不管有不有意外,我都成不了他们。世界上只有一个巴翁,一个沈从文。而我,终究成不了巴翁,成不了沈岳焕。

老房子是在我离开乡土后不久,重新变回一堆黄土的。好像从哪儿来,又回到哪儿去一样,在怅惘中完成了一世的轮回。而时间却从未止步,不动声色地把一间又一间由黄土变成的老房子,又变回成一堆堆黄土。

不同的是,一堆堆黄土之上,现在,挺立的却是嵌满各种颜色瓷砖、涂满各色涂料的小楼。小楼的旁边,一直想绝尘而去的蜀葵,显得更加“麻杆”。

乡村,已不再是过去的乡村。老房子,回到了它母亲的怀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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